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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/11/22發表於換日線
他站在一排發泡酒的前面對著我們說:「哎呀,你知道這發泡酒嗎?是經濟不景氣時喝的東西。」
父女倆在東京的日常是這樣的:一個禮拜我燒菜4次,2次外頭買熟食,剩下1次則是外食。
「今天有煮。」
「吃的都有了,不用再買。」
父親會在晚上6點左右來電,告訴我回家的時間,順便詢問有無需要添購什麼。
通常父親會在7點半前歸來,開飯前他會先去冰箱取一罐沁涼的罐裝啤酒準備著。吃飯時就呷著啤酒,邊夾起一大著菜往嘴塞。在電視節目的背景下,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。
這樣的日子大概維持了一年左右
有一天,過了7點半,菜都涼了,卻還沒等到父親的電話。
一路過了9點,才總算回到了家。開了門,腦子還來不及讀懂他的一臉凝重,我便開口抱怨道:「今天也太晚了吧,打電話還不接,餓死了。」
「今天很忙,有幾家公司可能會倒。」
這句話來得太快,我沒能抓住他語氣間的抑揚頓挫。
「那……很嚴重吧?」只能小心翼翼地問到。
「嚴重……嗯……很嚴重」父親心不在焉地回答。
「痾,所以倒很多嗎?」
「大概會倒XX億。」
「台幣?日幣?」
「台幣。」(哇靠)
「那怎麼辦?」
「沒辦法,這次的金融風暴,只怕一個拖一個越倒越多。」
我嗯了一聲,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那一晚的飯吃得極為潦草,還遇上了10點整夜間新聞的播報時間,我緊盯著電視,渴望著主播記者可以說些什麼替這場飯局化解一些凝重。但我只是反覆聽見了ri-ma syoku這幾個字,語氣和內容都充滿了不祥,我沒膽開口詢問父親。後來才知道電視說的是雷曼兄弟帶來的金融風暴-Lehman Shock。
往後好幾個夜晚裡,即便過了7點,也等不到父親的來電。我拿著書坐在桌邊讀,卻什麼也看不進去,後來只能選犯罪類別的小說看,才能勉強轉移注意力。看著晚歸的父親臉色,我便猜出今天肯定又有公司倒了。
一個月裡,我們連續吃了好幾次宵夜時段的晚飯。進食過程中的話語稀薄地一碰就碎。
「這次幾億?」
「XX億。」
電視所發出的聲響成了罐頭音的絕叫。答案永遠只有更絕望,像是坐上了自由落體,除了祈禱這回就是谷底,別無他法。
偶爾父親6點會想起要打電話。
起初,我天真地以為或許就要否極泰來,後來才發現那只是迎接下一波攻擊前的寧靜罷了。
「我應該會被調回去,遲早的事,你研究所的考試好好準備。」父親時不時地叮囑著。
後來,事情總算跌至谷底深處;然後,再一點一滴緩慢地向上爬,每一天都帶著比前一天更好的幻象。
父親知道,他在海外漂泊15餘年的日子是要畫上句點了。
我們相安無事地賞了楓、過了秋;踏了雪、又過了冬、賞遍全東京的梅花和櫻花,一路來到了春天,還一起去看了我未來的學校。
4月開學後不久,人事異動的公告總算出來了。
倆人開始忙起了搬家的事,日復一日,下班放學回到家後就是打包和丟東西。
最後一個共度的周末假日,打掃到歪腰的兩人全身灰撲撲不想去外面吃,也沒有力氣煮,便決定去車站前的西友超市覓食。
那天,我們買了比往常要多上兩倍的烤魚、烤肉串和生魚片等現成料理。結帳前,父親照慣例給自己拿了一罐啤酒。
我看了一眼躺在籃中的麒麟啤酒,想了幾秒後,要他再給我1分鐘,回頭認真地搜尋著自己要喝的酒。最後,我破例挑了罐當時並不懂欣賞的啤酒,一心想彌補之前沒能和父親共飲啤酒的遺憾。
「你拿的這個是發泡酒。」
「對啊,它是麒麟的新款啤酒『のどごし』,電視上很常廣告,想說你也愛喝麒麟。」
「不是,發泡酒不是啤酒,不一樣。」
「啊?不一樣?」
「它是經濟不景氣時的產物……你沒看它賣比較便宜嗎?」父親平淡地說到。
我僵硬地笑了一下,想說些什麼掩蓋當下懊惱的心情。
「那現在剛好啊。說不定也很好喝。」父親玩笑似地看了發泡酒一眼。
是啊,說不定也很好喝。
我隨著啤酒廣告中的男女,仰頭大口一喝,忍不住瞇起了眼睛。
沁涼是苦是甜的滋味滑過喉頭、直搗心窩,全身頓時舒暢了起來。
事情會好轉的吧。
喝不了啤酒也有發泡酒。
人啊,總會想出辦法殺出一條生路。
5年後,全家人在台灣團聚了。
除了我變得很愛喝啤酒之外,一切都在慢慢地復甦好轉。
和父親逛超市時,最後一定會聚在酒櫃前討論著要購買的啤酒。
偶爾遇上成排的日系罐裝酒,我便會提醒父親哪幾罐是發泡酒,台灣太貴不值得買云云,在耳邊廂叨叨絮絮。
不過我想父親多半沒有聽進,總在我一語未了便自顧自地起了聲,看著發泡酒說道:「哎呀,你知道這發泡酒嗎?是日本經濟不景氣時喝的東西……以前我在日本的時候……」
是啊,我知道。
其實關於啤酒,後來我知道的一點都不少。
而且,我還知道,人生中的第一罐發泡酒確實很好喝。